二
林鹤的感觉没错。三天后一个早晨,林鹤去拿牛奶。打开底楼大门,他吃惊地
后退一步:雪子就在门口站着!
“你……”林鹤用询问的目光注视着她。
雪子神情恍惚,眼泪就像珍珠一样滚落下来。林鹤请她上楼她不肯,只是站在
那里哭泣。林鹤慌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看看手中的空奶瓶,看看邻居家的房门,简
直束手无策。
“我把《蝴蝶》卖了……我实在没有办法……请你原谅我……”雪子总算说话
了,但她微弱的话音很快淹没在抽泣声中。她的小手颤抖着,从女式挎包里掏出一
叠钞票,交到林鹤手里。
“怎么了?”
“你跟我走。你来……”
林鹤穿着一身旧运动衣,未及梳理的长发蓬蓬乱乱,手里还拿着一只牛奶瓶—
—就这副模样跟着雪子走了。路上,雪子告诉他,她一直住在一家个体户小旅馆里,
欠了许多钱。小旅馆老板威胁说再不付钱就叫黑道人物收拾她。雪子万般无奈,忽
然想起王老头说《蝴蝶》能卖一千元,她就去碰碰运气,结果不费周折就卖得八百
元。真是救命的邮票啊!可是她想起了林鹤,想起了二元四角伍分,就觉得太对不
起他了。雪子不能自己支配这钱,必须把钱交到林鹤手里。她从邮商口中打听到林
鹤的住址,天不亮就在门口等他,一直等到现在……
“我对旅馆老板说,我找到了叔叔,今天就去和他见面。”雪子已经平静下来,
满怀希望地看着他。
林鹤点点头,他为自己的奇遇所困惑。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自然而然地发
展,自然而然地奔向一个结果。
他们找到了那家小旅馆。旅馆老板看见林鹤好像有些惊愕,雪子则显得兴高采
烈、扬眉吐气。林鹤结好帐,等待雪子收拾东西。老板拉住他悄悄问:“你真是她
叔叔?”不等林鹤回答他就飞快地说下去:这个姑娘有些怪。她好像得了某种毛病,
脑子与现实世界失去了联系。具体点说,她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问她家住哪里,
她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但又不像是装的。身份证也丢了,实在拿她
没办法……
雪子拎着一只旅行袋从房间里出来,笑盈盈地朝林鹤叫道:“走啊,回家。”
“回家。”林鹤瞥了老板一眼,尽量使自己的话音不要显露出迟疑。
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林鹤领着雪子爬上三层阁楼。雪子孩子似地东瞧西望,对
小屋里一切都感到新鲜,都感到满意。林鹤回想着旅馆老板的话,默默地观察她。
她已经开始叠被,收拾屋子,动作轻盈、利索,转眼变成这个屋子的女主人。令林
鹤惊讶的是,几天前姑娘眼睛里的迷惘的雾已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两朵热情的
火焰。这火焰在林鹤胸中也慢慢地燃烧起来。雪子擦地,雪子擦窗,雪子在他眼前
旋转晃动。一会儿,雪子不见了,厨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透过水声,林鹤听见雪
子银铃般的声音轻轻唱道:“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这一刹那,林鹤作出了决定:抛弃一切世俗的顾虑,他要敞开心扉,迎接这只
不知从何方飞来的蝴蝶!
“雪子……”林鹤倚在厨房门框上,轻声叫道。
雪子打住水龙头,回身望着他。两个人久久对视,厨房里弥漫着温馨安谧的气
氛。雪子慢慢地走到林鹤面前,用湿漉漉的手梳理他的卷发,动作无比温柔。
“瞧,你的头发乱了……”
林鹤第一次与女性同居。他慌张、激动,略有一些犯罪感。雪子比他自然得多,
仿佛他们从来就在一起生活。林鹤尽量避免接触,但是男女住在这样小一间屋子里,
很难保持距离。林鹤惊惧地、固执地不肯再迈进一步,即便他们睡在唯一的老式铺
板床上。他认为他是在帮助一个遇到困难的女子,而雪子却像与他达成某种默契,
使他无奈地看见了他们的关系的暧昧性质。同时,雪子的美如潮水淹没了他,他的
挣扎终归徒劳。他心里慢慢地认可了雪子在生活中的存在。
在此之前,林鹤心目中有一个女性偶像,是他所羞于承认的。从他的三层楼阁
楼的圆形钢窗看出去,正好看见对面楼房的窗口,那窗口常常映出一个少妇身影。
夏夜,闷热的空气折磨人难以入眠,少妇拉开窗帘,让花园里的潮湿浸润她的小屋。
这是一个很有趣味、很有教养的女人,她双腿蹁踡着坐在床上,用绒线编制娃娃。
这很像一枚小型张:夜色中小楼化为带暗纹的边框,亮灯的窗口像嵌在边框中间的
邮票,邮票画面是一个穿湖绿色缎面睡衣的少妇,她浑身透出恬静的气息,专心致
志地做手工。她做的娃娃真俏皮,真可爱!它们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在做鬼
脸,表情夸张而传神,好像爬了一墙小精怪,满屋子都是它们的喧闹声——这样一
枚小型张,林鹤越看越喜爱,渐渐竟有些迷恋。
观察时间长了,林鹤知道这女人许多秘密。她与父母住在一起,有时候她父母
来她小房间坐坐。父亲是一个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气很重的老人。她独身,靠窗放
着的一张单人床证明了这一点。她有丈夫,丈夫在远方,有时寄回信来。她与丈夫
似乎正处于危机状态,读完远方来信,她总要扑倒在床上哭,身子颤抖得很厉害。
她编制绒线娃娃是某种精神寄托,所以那些娃娃有灵气,叫人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
出的滋味。另外,她会弹钢琴,弹得很好。钢琴放在另一间大屋里,可能是她父母
的房间。当对面窗口灯光熄灭时,从花园的另一端就飘来一阵钢琴声,那单纯而美
丽的音符似乎最能表达她内心的缺憾……林鹤成了她暗中的知己。
但是,林鹤不会企图与她建立关系。其实这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们是邻居,
他在马路上经常遇见她。甚至他们住的房子也一模一样,都是过去资本家盖的中国
味很浓的白色小洋房,不过她住在二楼,他住在三楼(这有利于他观察她)。有时
候他去对面铁皮棚拿牛奶,排队就排在她后面。当他们打照面时,他从她眼光的余
波中就知道她认识他并注意他。但是,林鹤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喜欢保持这种
味道。
从某些方面来看,林鹤确是个怪人。他对美的追求太极端,太偏执了。他觉得
保持一段距离,让陌生感永远存在,是美得以维持的最佳方式。对面窗口的少妇作
为一个妻子或者情人,可能会有种种缺点,但作为一枚小型张却永远是美丽的。
雪子的出现,一下子打破了林鹤的情感方式。她直接来到林鹤身边,直接进入
这位孤独者的生活。林鹤有些手足无措,也有些惊喜。他不知道这种突变会给他带
来什么结果,但他好奇地、勇敢地等待着。只是他不知道如何接触身边美丽的姑娘,
如何深入地走进她的世界……
林鹤只会摆弄邮票。他集邮是从五岁开始的,至今已有四十年了。他总是伏在
宽大的写字桌前,用放大镜研究邮票的齿孔、背胶,反反复复欣赏画面的构图、色
彩。他没有工作,一生就做集邮这一桩事情。当然,他是孤独的,他远离社会生活。
就像把对面窗口的少女看作一枚小型张一样,他习惯于将美好的事物转化为邮票,
插入心灵的邮册。是的,他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心灵中那本邮册,那里汇集着多少精
美而纯粹的邮票啊!他在写字桌前看一会儿现实的邮票,倦了,就仰着头闭上眼,
欣赏他的精神邮票。一个人能把回忆都整理成邮册,可见他集邮活动经历之深了。
他心底深处珍藏着初恋的回忆。那时,他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红娣用她第一
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套刚发行的《金鱼》邮票,双手捧着送给林鹤。她的漆黑的眸子
里闪动着勇敢的光亮,用清脆悦耳的声音响亮地说:“我要嫁给你!”这个工人的
女儿以其爽朗、果敢的性格一扫他头顶上空的阴霾,叫他惶恐,叫他激动!那一瞬
间,太阳仿佛突然跳起来,他手上的金鱼千姿百态地游动着,小嘴巴嗒巴嗒地齐声
喊:“嫁给你!嫁给你!”直到今天,林鹤回想起这幕情景眼睛就会湿润起来,金
鱼依然活着……
生活中每一段经历,总有与之相对应的邮票问世。有时,林鹤会把两者混淆起
来。他和雪子坐着吃饭,怔怔地看她,觉得雪子化成一只五彩蝴蝶,翩翩起舞。然
后向窗外飞走了。他叹一口气,对雪子说:“你会突然飞走的,就像突然飞来一样。”
雪子眼圈红了一红,微微地摇头。她似乎要打破伤感的气氛,忽而一变,使自
己变成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她纠缠林鹤:“讲讲吧,讲讲邮票的故事,讲讲吧……”
林鹤笑了:“你先告诉我你父母的姓名,我再给你讲红印花。”
他本想试试她的记忆,但雪子立刻陷入某种病态,两眼发直,满脸迷惘神情。
“我忘了,我忘了,”她重复地说,“我忘了……”
林鹤怕刺激她犯病,忙改变话题:“好吧,我给你讲红印花的故事!”
雪子好像解去了头上的紧箍咒,一下子活跃起来。她把椅子挪到林鹤身边,依
偎着他,两只眼睛清澄得犹如一潭清水。
“红印花?什么是红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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